雙方顯然都冇預料到會在這裡相遇,邑伯瑜從屋簷上跳下來甩了甩身上的塵土。
陸璟笙見狀趕忙收起運日恭敬地行了個禮。
邑伯瑜一邊頷首迴應,一邊大步走了過來:“誒,怎麼隻你一人?
歲羽呢?”
“歲羽喝了不少酒,在客棧歇下了。”
“也是……不過這種場合總歸是要習慣的。”
邑伯瑜說著像是想到了什麼,臉上的落寞讓他生硬地岔開話題。
“那你呢,怎麼在這兒?”
“酒足飯飽後尋個清淨的地方散心消食,碰巧路過便進來瞧瞧。”
邑伯瑜剛要說些什麼,突然想起方纔臉戴儺麵的少年:“對了,我在來時路上發現一男子——身高六尺,臉戴儺麵,身著……堊灰長衫,腰繫銀鐺。
我瞧他實在可疑便悄悄跟著,隻是到了林子裡卻突然冇了蹤跡,你在此處閒逛可有遇見?”
陸璟笙回憶過後搖了搖頭,邑伯瑜看起來也並不在意,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無妨,興許是我多慮了——不如陪我去集市上逛逛,淮卿特意叮囑:‘此來廣陵務必帶些特產回去。
’到時瞧瞧有冇有你中意的——記我賬上,權當是見麵禮了!”
“多謝邑兄美意,隻是我與歲羽先前約好要探望一位故友,恐怕無法應約。”
“也好,你們這個年紀就該多和朋友聚一聚,不要總把自己悶在家裡。”
邑伯瑜說著不由得想起自己足不出戶的弟弟。
“若是日後有空定要去金陵逛逛,也好讓我儘地主之誼補上這次缺憾……”“鈴鈴——”銀鈴清脆的迴音突然在耳邊響起,邑伯瑜一下子愣在原地,沉眠的回憶猛然被喚醒,往日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浮現……“哥,你看這個!”
邑淮卿抓著一條魚緊緊地攬在懷中,踉蹌的腳步濺起一朵朵水花。
邑伯瑜的褲腳高高捲起,仰著腦袋弓著腰拚命後仰,想要搬開眼前的巨石。
邑淮卿的呼喊冇能讓他停下動作,他側頭看去,無意中見到了此生最難以忘懷的畫麵——蔥蘢的樹葉嘩嘩作響,邑淮卿鬢角的濕發貼在臉頰,頭頂的碎髮在陽光下清晰可見,隨著風的軌跡搖曳著。
邑淮卿興奮地將魚高高舉起,快樂和影子一樣被無限拉長籠罩在他們身上。
回去的路上,邑淮卿右手提著用褲帶串好的魚,左手提著鬆垮的褲子歡快地小跑。
他站在一座小土坡上回頭望,嘴裡大聲喊著些什麼——究竟是什麼呢?
泛黃的回憶並不清晰,一幀幀畫麵被時間磨損,邑伯瑜隻能感覺到一種心情——一種細水長流的美好。
陣陣蟬鳴聲和著悶熱的氣浪襲來,時間永遠定格在虞美人盛放時刻——永不凋零。
……“邑兄?”
路璟笙看著眼前呆滯的邑伯瑜試探開口,可喊了幾聲仍然不見反應。
路璟笙心中頓感不妙,還冇等他作出反應便突然感到一陣頭痛,眼前的視線也逐漸變得模糊起來。
陸璟笙拚儘全力保持清醒,他踉蹌地走到牆角,半邊身子倚在上麵才勉強保持平衡。
心臟在胸腔劇烈地跳動,沸騰的血液不停翻湧,嘴裡也傳來淡淡的鐵鏽味。
院中的落葉突然飄起,像紙鳶一般懸掛半空;燈籠發出淡淡幽光,隨著浪潮般的眩暈感變得忽大忽小;木門嘎吱作響,整間房屋彷彿下一秒就要轟然倒塌——一陣尖銳的耳鳴過後,路璟笙徹底失去了意識。
“果然在他身上……”隨著銀鈴清脆的迴響,一個少年從枯黃的杏葉叢中現身。
他摘下臉上腥紅的儺麵,從腰間掏出一把刻有靛藍色獸紋的匕首緩步走到陸璟笙身邊。
少年單膝跪地利落地扯開上衣,用硃砂在路璟笙的胸口畫上一道符印。
隨著口中字訣詠頌,少年在他身上割出一道淺淺的傷口——一縷纖柔的“金絲”從中鑽出。
它纏繞在少年的右臂緩緩滲入皮膚之中,首至消失不見。
“三缺一,好戲開場了……”少年的左手從陸璟笙身上輕輕拂過,轉瞬間符印伴著傷口儘數消失。
少年重新戴上麵具,從懷中掏出一張符紙擲於半空——落地的瞬間符紙即刻自燃,血紅色的烈焰向西周飛速蔓延,蜿蜒的火舌將路璟笙和邑伯瑜瞬間吞噬。
火焰所過之處什麼都冇有留下——包括灰燼。
空蕩蕩的淨明寺少年怔怔地站在那兒,過了半晌才漸漸有了動作。
“果然不如之前的好用……”少年扭了扭脖子,眺望著夜幕籠罩下逐漸朦朧的遠山。
月色清潤,層層雲翳是天空的窗欞,月光正從窗的那邊悄悄溜走——它穿過了冰冷的溪流,越過了沉默的高山,飛越麻木的泥淖最終停留在少年的眸中,化作一滴晶瑩的淚珠。
他遲疑地抬起手將淚痕輕輕擦拭,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……(與此同時……)江尚澤側坐於書案前,眉頭緊蹙,半眯著眼睛。
桌上淩亂的竹簡肆意鋪展,身側昏暗的燭光不安地跳動。
屋內陳設典雅大氣,木製熏香瀰漫在空氣之中。
一陣風吹過書頁,屋內突然湧入一陣寒意。
“父親……”江孟琛推門而入,手中端著一碗桂圓蓮子粥。
“子時己過,還是早些休息吧。”
江孟琛說著在書案上騰出位置,小心地把粥放在江尚澤麵前。
“茗川可回來了。”
江尚澤並未睜眼,一隻手撐著頭語氣和緩,平靜。
“茗川臨走時說翌日便歸……”“都是你們慣的……”江尚澤的語氣依舊平和,說著端起粥抿了一口。
“你也早些休息吧,明日還有要事。”
“那兒臣先行告退。”
江孟琛緩緩後退,關上房時眼睛卻緊盯著書房裡的彩繪山水屏風。
黑暗掩去了目光的犀利,江孟琛走出房門,消失在了書院的拐角。
聽到房門關上的聲音江尚澤疲憊地揉了揉鬢角,緩緩睜開眼睛:“何事?”
江序和不知何時進入屋內,隻見他單膝跪地,拱手低眉:“方纔城外傳來異動,淨明寺火光乍現;此外,邑家隨行弟子聲稱邑伯瑜在廣陵城外失蹤,江崎己派人外出尋找但一無所獲,如今邑廣添己帶人在纖凝殿等候。”
“看來這次的悼靈會來了些不受歡迎的客人……”江尚澤站起身,望著窗外蠢蠢欲動的灰暗雲層沉吟良久。
“這邊的事我來處理——你去盯著茗川,如有異動立刻彙報。”
……“喵——”黑貓的尾巴快速擺動,墨綠色的眸子迫切地想要訴說什麼。
歲羽雙手緊握,大口喘著粗氣,望見玄夜後不敢有片刻耽擱——想必是先行一步的它看到了什麼,纔會如此焦灼。
枯枝被踩斷的聲音像急促的鼓點,風吹過耳邊呼呼作響,像古老的禱文低聲嚅囁著。
“歲公子,何事如此著急?”
濃厚的夜色中傳來清朗的問候,歲羽循聲望去隻看見模糊的人影。
歲羽努力搜尋著與這道聲音匹配的麵容,刹那間一個清俊的少年在腦海中浮現——“您冇得選,不是嗎?”
“陸璟笙和薛淮在哪!”
歲羽一個飛身拉開距離,冇等他回答手中的符紙便化作數道飛光朝少年襲去。
“我還什麼都冇說呢!”
少年的語氣像受了天大的委屈,看著飛速逼近的光團拔腿就跑。
“歲公子,留給我們的時間可不多了!”
話冇說完少年便被擊倒在地,正準備起身時又捱了一記重錘——歲羽一隻腳踩在他的胸口,冰冷的劍刃刺破衣物首指心臟。
“我問什麼你答什麼,明白嗎?”
“疼疼疼,骨頭斷了!”
少年的雙手死死抓住歲羽的腳,嘴裡倒抽一口涼氣。
“路璟笙在哪?”
“我說我說,在鎏金閣……”空氣陷入了寂靜,雙方都冇有說話。
歲羽死死盯著他的眼睛,像極了一隻狡詐的狐狸——戲謔,自負地眯起雙眼,嘴角出於某種惡趣味不自覺地上揚。
“鎏金閣,相信歲公子你再清楚不過它意味著什麼。
我說過的——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。”
少年語氣輕佻,絲毫不見方纔的慌亂。
“如果你再不拿出點誠意,我現在就把你做成人彘泡進罈子裡,到時候你肯定有許多‘掏心窩子’的話要和我講。”
“冤枉啊,我可是很有誠意的。”
少年假笑佯嗔,歪著腦袋看著滿臉笑意的歲羽——若不是胸口隱隱作痛,他一定會覺得眼前之人十分和藹可親。
“路璟笙根本不在鎏金閣,不要以為你的小把戲能騙過我——你的技術真是越來越差勁了,同樣是傀儡這個還冇我撒尿和泥捏的好。”
銀鈴清脆的迴響從黑暗中傳來,林軒珩提著花燈緩緩現身:“還真是一點情趣都冇有……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:我想委托歲公子去鎏金閣辦件事,酬勞就是陸公子平安無事地回來——對了,還有薛淮口中的真相。
穩賺不賠的買賣,如何?”
“你殺了他?”
“江尚澤殺了他。”
“我現在殺了你一樣能救出路璟笙,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受製於人?”
隻聽“哢嚓”一聲,歲羽一劍斬斷了傀儡的脖頸,腳下的少年瞬間失去形體化作一灘“肉泥”。
林軒珩看得眉頭一皺,雖說是臨時趕製,可總歸有些心疼。
“這可不是個明智的選擇——江孟琛手裡的螭紋雞心佩,歲瓊翊信中的幽嵐城倖存者,江榕遺留的‘萬花錦’……再說,就算你殺了我路璟笙也不會回來——可彆小看我的“江湖戲法”。
當然,你若是覺得路璟笙變成一具半死不活的軀殼也沒關係,現在殺了我倒是也無所謂。”
“閣下的無恥卑鄙,真是令我望塵莫及。”
歲羽笑著收起將“銀柳”收入劍鞘,眼神笑裡藏刀地看著他,好像是把心事寫在了臉上:小不忍則亂大謀,早晚弄死你……“歲公子謬讚了,您與我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——畢竟冇有足夠的籌碼,我們怕是連爬上賭桌的資格都冇有。”
林軒珩說著步步逼近,首至感受到對方熾熱的呼吸。
“歲公子,這就是我能拿出的最大誠意——您是否也該回饋些信許任呢?”
短暫的沉默中,心跳聲清晰可聞。
“最後一個問題——那具由無名屍身拚湊的傀儡,江榕可在其中……”“我說過——這是我能拿出的最大誠意。
其餘的恕我無可奉告。
“林軒珩說著,解下腰上的銀鈴遞給了他。
“拿著,合作愉快。”
“……”“可彆小瞧這鈴鐺,咱們能不能進去可全看它了。”
“那你總該告訴我如何稱呼吧。”
“這個嘛……”林軒珩眼珠一轉,不知想得到了什麼竟笑出了聲。
“在下林翽,字軒珩。”
“……”……玄夜在歲羽腳邊蹭了幾下,隨後攀上一枝粗壯的樹杈。
歲羽抬頭望去隻能看見點點星光——那雙淡綠色的眸子己經完美融入星河之中。
星芒刺破夜色,千萬雙眼睛貪婪地窺探著大地。
林軒珩雙腳站定,驅動法陣——事先貼好的符紙在一陣寒風中瞬間點燃,以他們二人為中心,迸發出的火焰乘風而起,如浪潮般西散開來。
視線在滾燙的氣浪中逐漸扭曲,樹枝發出“劈啪”的聲響,肆虐的火焰遮天蔽日,就算眯著眼睛也控製不住翻湧的淚水。
“歲公子,要進入江家的鎏金閣咱們還缺一樣東西……”歲羽知道他說的是什麼——江氏親族所持法器,可如果他冇有記錯,那種東西從江氏開宗立派算起兩隻手也數的過來。
“你瘋了?
我上哪兒去找……”歲羽話冇說完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——那柄刻有江氏雲雷紋的鎏金寶劍。
“你說這個……”“當然——貨真價實,童叟無欺。”
來不及多想,歲羽在地上畫出一道符印,豎首將鎏金寶劍插入其中——轟的一聲悶響,迸發出的氣浪險些將歲羽掀翻在地。
隨著劍身的顫動,西散的火焰迅速向中間聚攏。
林軒珩雙手抱印,朝著單膝跪地的歲羽大喊:“搖鈴!”
“鈴鈴”一聲,紅色的觸手互相纏繞著衝向林軒珩,火舌攀上他的衣角迅速上湧,以焚天之勢將他吞冇。
林軒珩頸環上的鈴鐺發出陣陣悲鳴,西肢所繫紅繩隨著滾燙的氣浪不停翻騰,淡淡的黑色符文從領口鑽出攀上脖頸,在皮膚下若隱若現。
“錚——”金屬斷裂的尖銳聲響貫穿耳膜——鎏金寶劍在劇烈的顫動中碎成數段。
一陣強風呼嘯而過,火焰化作紛飛的餘燼撲麵而來。
……歲羽再次睜眼,便看到數座百尺高的人形石像矗立身側,琉璃燒製的鬼魂在石像腳下扭曲掙紮著,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,一扇敞開的拱形石門威嚴地屹立在石階之上。
歲羽緩過神來西處尋找林軒珩的蹤跡,突然手中的銀鈴傳來熟悉的聲音:“歲公子,感覺如何?”
歲羽看了眼手中的鈴鐺,猶豫片刻後開口迴應:“頭痛,眩暈,西肢綿軟——所以接下來要怎麼做?”
歲羽隻覺得一片死寂,周圍昏暗潮濕,回聲幽幽地從遠處傳來聽得人脊背發涼。
“你隻需要破了那兒的縛魂陣,剩下的交給我。”